远远就看到了那一堵高高的青砖墙,如果不是墙顶上有密密麻麻的铁丝网,你会以为那是一座残留的古城墙。等走近了陈见秋才看清楚,迎面是两扇油漆脱落锈迹斑斑的大铁门。真奇怪,作为本地的所谓父母官,这个地方他年年都会来检查几遍的,却没有一次认真地端详过它,也从来没有留下像今天这么深刻的印象,好像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那样难以忘怀,他想这一辈子都深深地刻在记忆深处,再也无法抹平了。
进了大门,迎面又是一堵墙,灰白的墙面上两行漆黑的大字特别醒目: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这倒有点意思。但是,这里还毕竟是看守所,来这里的也只是案件嫌疑人,还毕竟不是罪犯,至少不完全是吧?至于我,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的呢,是很正常的探望嘛。但是,在这一刻他立刻就明白了,写这两句话的人的确很聪明,一下子就把你仅有的一点儿勇气和尊严全打垮了……来的时候,陈见秋已经鼓了好半天的勇气,反反复复告诫自己,其实这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嘛。古今中外,这种落难的事儿多着呢。特别是这些年来,全国各地不用说了,就是在雁云这么个小地方,每年也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大小官员中箭落马。与他们比起来,王霞这件事儿实在算不了什么,特别是负责办案的周雨杉说过几句话让他一下子全想开了:这种事只能发生在我们这里,而且也只能发生在现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发生这么一次了……这话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但是,此刻,当他真正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才又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悔愧和悲怆,因为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也还是不进来的好啊!
出事以后第一次和老婆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一次,他头晕晕的,两条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几乎是一步一挪机械地迈着步子,一直到走进一个小房间,隔着铁栅栏看到了老婆那一张充满男人气的大方脸,都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迷迷糊糊好像一直在做梦……后来还是老婆呜呜咽咽的哭声才把他惊醒过来。他当时一下子愤怒地跳起来,一拳又一拳猛烈砸打着铁栅栏,恨不能立刻冲进去把这个身躯庞大而头脑简单的臭女人撕他个粉碎……“哭哭哭,哭死算了,省得我看着你恶心!人都让你丢尽了,多少大事全坏在你手里,你还有脸哭,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啊?!”
一直发泄了好半天,他才似乎有点缓过劲儿来,开始恶狠狠地破口大骂。
王霞也似乎哭够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低低地说:“什么也不用再说了,咱们离了吧,我不会拖累你的……”
“你说的倒好!离,现在才离,那我成什么人了?而且你知道不,你已经拖累我了,已经把我给拖死了!现在再闹个离婚,只能再给我头上扣一个屎盆子,亏你还是搞公安的呢!”
“那……你说怎么办?”
“就这样耗吧,耗到哪儿算哪儿——不过我问你,你怎么就那么贪,背着我搞了那么多,在我面前还天天哭穷,你把那么多钱都倒腾到哪里去了?!”
王霞又呜呜地哭起来,却什么也不肯说。
这一下,陈见秋更愤怒了,身子一下子扑在铁栅栏上,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你死了,你怎么不说话?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瞒我。你说呀,是不是都给你们家了?”
“……家……没有……”
“那——能到哪里去了?”
“捐……全捐了……”
在那一刻,陈见秋真的晕过去了,一下子瘫倒在地,发出沉重的一声响。与此同时,在铁栅栏那面的王霞一声尖叫,就像什么巨大的东西断裂了,撕帛裂布响彻了整个看守所……一直守候在外面的工作人员以为出了什么意外,都神色惊慌地冲进来。
好些天了,陈见秋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她这样做究竟为什么,一直想把这个和他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女人搞清楚,但是始终也没有明白。按照她的说法,他当时就带着办案的几个人,回到家里,把这么多年来老婆一直密不示人的那个保险柜打开了。看着那一堆又一堆的汇款收据和不多的几封来信,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这么些年来,这个搁在床边的保险柜一直是老婆的一个宝贝,总是偷偷摸摸地打开,从来也没有让他看过一次。虽然老婆总是说,那里没有别的,只不过全是她办案的一些材料,但是陈见秋根本不信,一定还有别的秘密,比如情书什么的……但是,他怎么能想得到,会是这样一堆让人感慨万千又哭笑不得的东西呢?
这些年来,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对于这个老婆他实在没有关心过,连留意一眼的时候也很少。老婆嘛,不过就是一个做饭的伙夫,不花钱的保姆,外加一个会“那个”的机器……而且就这么几点,老婆也是很不够格的,从一大早出了家门,不到半夜根本回不来。要是出了什么案子,那就更没有个钟点了,常常是好几天都难得见到个影子。他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内心里竟然那么丰富那么深邃,深得就像是一眼机井,任你趴在井边怎么瞅,虽然一股清凌凌凉飕飕的寒气直往上冒,却黑幽幽什么也看不到呵……也许,她是在偿还一种债务吧,要不是当年有那么一个好心人,她是怎么也不会有今天的。
要不,她就是在寻找一份感情的慰藉,用一种虚幻来填补曰渐干枯的心田?
是因为家庭的失败才促使她在别的地方寻找安慰呢,还是因为她这样的举动才导致家庭的失败?
而且,不管怎么讲,你也算个执法人员吧,你怎么能这样呢,何况手段又那么恶劣,据白过江说,是用警棍逼着他一笔一笔硬给诈出来的,这不是明火执仗地敲诈吗?
陈见秋想呀想,却怎么也想不清楚,就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个非常坚硬又看不见的东西,使他永远也无法走进那个陌生的世界里。
他也在家里面到处翻腾,希望能找出什么片纸只字来,要是再有一本字迹工整的厚本曰记就更好了。后来有一些记者听到消息,也从各地陆续赶来了,同样帮着他把个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当然最令人感动的还是那些曾经受过老婆帮助的人们,不管是走夫贩卒还是学子歌女,都一拨儿又一拨儿来到他们家门口,不住地打探消息,要求见专案组,要求在开庭的时候参加旁听,并很快制作了一份千人签名书,浩浩荡荡地送到了中级法院……在这么一种沸沸扬扬中,如果能够找出那样一本曰记来,而且在曰记里又有那么几段字正腔圆的话,能够找出点什么彩头来,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即使不可能再成为什么英雄,要把这个案子的风头盖住,总还是不成问题吧……有许多个夜晚陈见秋也在这样默默祈祷着。
但是,很不幸,老婆很显然是一个会做不会说的主儿,不仅没有什么记曰记的好习惯,而且连只言片语的豪言壮语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堆不会说话的汇款单,而且那上面的落款也大都是一些个令人哑然失笑的假名,什么二丫子三姑姑之类,要不是那些地址天南海北的,恐怕真以为她是在帮助自己的亲戚呢。
今天,是人代会开幕的第三天了。这次人代会一共要举行十天。这可是惊心动魄的十天啊。太出人意料了,闹来闹去,没想到闹成这么一个局面,下一步究竟怎么发展,真的不堪设想、不寒而栗啊……虽然案情已经公开,王霞也早已经一口承应,但是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人,几乎一致认为这背后肯定还隐藏着许多更可怕更骇人的东西——至于到底是什么,就看这个糊涂而又倔强的老婆肯不肯开口了。
陈见秋这样想着,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挥挥手,那两个看守人员便很自觉地退了出去。
老婆也出来了,在铁栅栏对面坐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经过这么些天,老婆的情绪似乎好多了,而且一点也没有瘦下来,好像比过去还更胖了一些……这也难怪,这里面的所有看守什么的,哪一个人不认得她呀。
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说,又从何说起了。
老婆是个笨嘴拙舌的人,又喜欢认死理,要撬开她的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陈见秋很清楚,她现在之所以绝口不谈别人的事,主要是怕给自己添罪,同时对白过江也还是挺感激的,这个东西不打破,她是什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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