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冬至。
按说冬至时宫中应有诸般庆冬至的礼节,只是宁弈一直没有充实后宫,连以前王府里的侍妾也散了,宫中也没有太后皇后,这礼节也便可省就省了。
正殿暖阁里火盆炉火熊熊,宁澄正在指挥着内侍加火盆,门帘一掀,轻裘薄衫的宁弈进来,淡淡瞄一眼,道:“弄这么多火盆做什么想热死我”
宁澄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如今陛下的旧疾已经好了,冬天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不受冻。
他讪讪的捧着多余的火盆出去,宁弈静静的在塌前坐下来,注视着火光不语。
他的旧疾好了,她治好的。
那日密殿里的酒,原本是有毒,但是她来了,她身上带了圣药“婆罗香”,那香气和酒毒一中和,是天下绝热之药,正好将他因为玄冰玉带来的寒毒驱散,他那几日的断续昏迷咯血,其实不过是清除多年积淤的必经过程,而最后看见她死去,一霎惊动,最深处一口淤血彻底喷出,从此换了一身无病,长健久安。
等到华琼带来解药,他已经心中有数,所谓解药不过是补药,她从来就没毒过他,当初下在那壶酒里的毒,想毒的是他的父皇,只是没想到,父皇到死都没有下到密殿底层而已。
那一年顾南衣抱着她自宫城之巅跳下,他当即晕了过去,宁澄和随从忙着救他,一片混乱里,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醒来,人都不在了。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这算什么她当真要在他面前化灰化骨,没入泥泞,好让他即使掘地三尺也再寻求不得
他支着病体,在雪中一具具的查看尸体,死的人并不多,除了顾南衣那一掌扫下去的,还有看见顾南衣容颜震惊太过,失措被踩踏死的,他不管那狼藉腥臭,一具具亲自将尸体翻过,然后换一声释然长叹。
没有她。
然而不亲眼见着她生死,他要如何带着这个久悬的挂心的疑问过这一生如果天涯不见能换她活着,他愿意,可他更怕她死了,他却连祭拜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里。
转年春天,他便不顾大臣阻扰南巡,明明收回大成疆域接收大成军队事情很多,他却将这些事全部扔给宁霁,表示这是宁霁当初背叛的惩罚,自己则一路向南。
向南,江淮、陇南、陇北、闽南、南海一路走过,他与她曾经的足迹。
连暨阳山都亲自爬过,沿着当初的道路一点不差的走下去,山崖前的小屋想起她的脸贴在他膝弯,崖下草地上那一片凌乱似乎就是他和她坐过的痕迹,树林里松树上的松鼠洞,竟然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一个,他掏出一把松子来吃了,苦涩,再没有昔日的清甜。
安澜峪的海风还是那么空灵寂静生灭不休,船身起伏令人微微发醉,他闭着眼睛,慢慢摸出怀中一封信。
那年魏府里她用一碗禾虫羹试图逼走他,好隐藏那信盒,然而还是有一封落在了他手中。
“知微,今日自安澜峪过海总是想起祠堂那天,百姓的呼声也和那潮似的生灭不休,然后你倒在我怀里,仿佛海水突然便倒倾”
如果此刻海水倒倾能换得她归来,他亦愿意。
将那封信慢慢收回,他的指尖在怀里微微挪了挪,碰着另外一封纸笺。
他的手指顿住,半晌后才慢慢抽出,信被保存得很妥帖,边角都没翘起,他手指在封套上轻轻摩挲,并没有打开。
这封信,他偷偷在魏府她的书房夹缝里找到,珍惜的用三个月的时间,一点点看完,然而再怎么不舍,不敢不愿多看,都经不起漫长的时光里,一次次抗拒不住的咀嚼怀想,到得如今,每一句每一字,早已烂熟于心。
“宁弈到时候我想亲耳听听那芦苇荡在风中如海潮一般的声音,或者也会有只鸟落羽在我衣襟,嗯你愿不愿意一起再听一次”
知微,我愿意。
可那片芦苇荡年年开谢,总没有你含笑回首,伴我并肩。
山顶废寺里他在当初和她相依的位置上慢慢坐下去,一地湿冷残灯淡雾里,掏出怀中的箫,慢慢吹一首江山梦。
江山如梦,人在梦中,深魇未醒,何时走出
那日一曲毕,宁澄送上水来,他无意中一低头,赫然看见鬓边挑出一星白发。
那一丝白,在一片乌黑中亮得触目,他怔怔的看着,恍惚间才发觉流年已远。
“梦中江山,江山如梦这一番乱哄哄你争我杀,到头来换了什么不过是半樽薄酒,一身落拓,数曲残琴,满鬓风霜。”
当初一语便如真。
知微,你的余生,当真便这么要和我,山海遥迢的别离了
那一路南巡,巡的是多年前的旧梦,往事历历而来,故人却已不再。
他伸出手,慢慢拔去那一丝白发。
“这一幕不是现在,是很多年后,花白了眉毛的我,在为你做饼,然后我们同桌共餐,你给我擦汗,告诉我,老头子,饼吃腻了,明儿要吃干笋烧风鸡。”
知微,我眉未霜,发已白。
你何时回来,向我索要干笋烧风鸡
暨阳山的风,慢慢的吹,吹过那一肩的藤萝香。
南巡回去后他并没有怅然若失今年巡不着,便明年,明年巡不着,后年也可以的。
有些寻找,不可以有尽头。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内侍悠长的通报康王到,门帘一掀,宁霁冻得通红的脸迎上热气,当即打起喷嚏。
“过来坐。”他指指火盆。
宁霁小心翼翼坐过来,自从那年“背叛”他之后,宁霁便是这副没脸见他的死样子,他看着,心里有淡淡的暖,却也不想开口让他好过他记恨因为宁霁隐瞒,而误伤知微的那一掌。
“长宁那边有动静。”宁霁向他回报最新军情,“路之彦表示愿降,不过很提出了些条件,请陛下斟酌。”
宁弈翻了翻奏章,一笑,“这小子倒精明。”想了想,将奏章一扔,道:“准。”
“陛下。”宁霁满脸不解,“大军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只要再有一次大胜,长宁绝对彻底崩毁,您为何”
宁弈淡淡一笑。
“你不觉得,这一年来的长宁的诸般举措,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
宁霁茫然摇摇头,宁弈有点发愁的看他一眼,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培养不出来呢。
“怕是有别人手笔呢这种风格他站起身,心情很好地一笑,道,“应了他,也该给士兵们休养生息了,朕需要长宁立刻回归天盛藩属。”他顿了顿,加重语气,“立刻。”
“是。”
宁霁恭谨的退去,宁弈立于殿中,望着那个方向,唇角笑意淡淡。
天下之大,我和顾南衣,都已走过,只漏过了一个地方,一个现在属于敌国,我无法南巡,顾南衣也疏忽了的地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和路之彦,约定的三件事,在那年之前,只完成了两件。
那最后一件是什么呢
是不是一个憩息隐藏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