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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 46 章

除夕算不上悄然而至,鞭炮声,红灯笼,满盒子花生酥糖,处处透着年节气氛。丁家人多,每年的除夕夜必须欢聚一堂,共同张罗一桌好菜。

厨房拥挤,丁可愈剁馅儿,纪慎语揉面,其他老少各自忙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抬头,见丁汉白挽着袖子冲来,一身鸡毛。

姜采薇问:“你干吗呀?”

丁汉白说:“你姐让我杀鸡,那鸡满院子乱跑。”他搁下菜刀,洗洗手。纪慎语问:“那就不杀了?”

丁汉白定睛看清,那人绑着围裙,勒出腰身,一双白净的手揉捏面团,分不清哪个更细腻。“杀啊,你陪我去。”他大庭广众之下心旌摇曳,眼神都带上钩子,“菜刀我用不惯,我得用刻刀。”

师兄弟几个全部罢工,一齐去院里看丁汉白表演杀鸡。年三十,干净方正的院子,树是树,花是花,一只膘肥体壮的棕毛老母鸡昂首阔步,时而展翅,时而啄地,与丁汉白对峙。

丁汉白杀鸡都要穿熨帖的白衬衫,单薄,却不觉冷似的。浑身绷劲儿,负手一只,手里握着把长柄刻刀,刀刃不过厘米长。“嘘。”他靠近,压着步子。

那鸡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扑棱扑棱乱跑,丁汉白那铁石心肠追上去,竟一脚将鸡踢飞在半空,再一把薅住翅膀。“——啊!”围观三人惊呼,根本没看清丁汉白手起刀落,只见一道鸡血喷薄,呲了一米多长。

刀刃滴血,那一刀很深,太深了,鸡脑袋摇晃几下彻底断裂,掉在石砖上。纪慎语瞠目结舌,回想起自己用刀划流氓,丁汉白这出手的速度和力度是他的数倍。

不待大家回神,丁延寿冲出来大骂:“败家子儿!把我的院子擦干净!”

大家又四散奔逃,丁汉白孤零零地立在院中央,抬眸,瞧见纪慎语仍安坐在廊下。他问:“你怎么不回去和面?”

纪慎语说:“别人不管你,我管。”

丁汉白又问:“我杀鸡好不好看?”

纪慎语乐道:“好看,明年能杀猪吗?”

丁汉白徐徐走近,近至廊下,扒着栏杆与纪慎语对视:“杀猪啊?珠都要我的命了,我怎么下得去手。”

晚上,全家欢聚一堂,佳肴配茅台,个个面目绯红。丁汉白与纪慎语倒还清明,饭后拎一份饺子,去医院看望梁鹤乘。

医院冷清,不料病房已摆上酒菜,张斯年正与梁鹤乘对酌。这俩老头可怜巴巴的,一个有儿无用,一个垂危不治,值此佳节居然凑到了一起。

饺子摆上,伴着凌晨的鞭炮烟火碰杯,丁汉白说:“您二老一笑泯恩仇了。”

梁鹤乘反驳:“把恩去了,从前只有仇。”

张斯年附和:“仇不仇,反正你也熬不过我。”

对呛点到即止,梁鹤乘的身体只能负荷几句,那六指儿的右手也夹不起饺子。纪慎语喂,老头咕哝道:“饺子就酒,吃一口,喝一盅,什么遗憾都没了。”

纪慎语说:“师父,你再吃一个。”

梁鹤乘看他,摇了摇头。这副身体进不去多少吃食,那痛劲儿也掩盖住饥饿,纪慎语不哭不叹,不讲丧气的话,反带着笑,一下一下捋那根多余的小指。

张斯年说:“你师父在江湖上有个外号,叫鬼手。”

纪慎语听房怀清说过,还知道张斯年叫鬼眼儿。过往年月的恩恩怨怨,那些较量,那些互坑算计都已模糊,哪怕窗外烟花如灯,也照不真切了。

他们深夜才回,一觉醒来是大年初一,除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卧室都能听见前院的动静。纪慎语睡眼迷蒙,一旁空着,与他相拥而眠的人早已起床。

他赶忙穿衣,这时屋外一声叫嚷,姜廷恩倍儿精神地蹿进来:“纪珍珠!过年好过年好,大哥叫我喊你起来!”

纪慎语好笑道:“你怎么这么早?”

姜廷恩说:“姑父这儿来的人多,我们师兄弟都要在。”他一屁股坐在床边,“大哥帮着招待,走不开,所以我……”

对方一顿,纪慎语疑惑地抬头。姜廷恩问:“你肩膀上那几点红是什么?”

纪慎语低头一瞧,能是什么?是丁汉白发狠吸出来的印子。他的脸上红白莫测,穿好衣服瞎编:“昨天挨着肉穿毛衣,扎的。”

姜廷恩凑近:“你知道么?男女亲热的时候用嘴一嘬,弄出来的印子也这样。”

纪慎语心肝打颤,生怕这不着调的老四在暗示什么,甚至在诓他什么。“说的像你亲热过。”他强自镇定,“再说了,谁来嘬我?男女亲热总不能男的挨嘬吧?”

姜廷恩脸一红:“你们南蛮子真不正经,我回前院了!”

蒙混过关,纪慎语要折寿三年,等拾掇好赶去前院,好家伙,屋门大敞,廊下放着暖壶热茶,台阶下扔着七八个软垫。他一抬头,丁延寿立在客厅里,丁汉白里里外外地与客人拜年寒暄。

来人不能只瞧年纪,年纪大也许辈分小,喊叔叔的,喊伯伯的,甚至还有喊爷爷的。一拨接一拨,叔伯兄弟抑或哪哪的亲戚,小辈磕头,乌泱一跪。

再者是喊着“丁老板”的行里人,没完似的,恨不得首尾相接。纪慎语第一次见这阵仗,从前在扬州也热闹,纪芳许的朋友也陆续登门拜访,只是没这般壮观。

“慎语!”丁汉白喊他。

他疾步过去,还没来及问话便被推进客厅。丁汉白冲着一屋体面的叔叔伯伯,介绍道:“这就是做玉薰炉的纪慎语,石章做旧也是他,以前扬州的纪师父是他父亲。”

甫一说完,大家都面露吃惊,估计是因为纪慎语年纪小。纪慎语本身无措得紧,却一派大方地问好叫人,人家问他纪芳许的生平事,他便简洁地一一作答。

什么后起之秀,什么青出于蓝,丁汉白与纪慎语并立一处,接受铺天盖地的夸奖。有个最相熟的,拍拍丁延寿说:“玉销记的大师傅后继有人了,你该退就退吧,退了咱们满世界玩儿去,做一回甩手掌柜。”

丁延寿大笑,与那一帮同行喝茶聊天,丁汉白和纪慎语出来,沿着廊子走一截,停在角落说话。“要张罗一上午,困的话下午睡会儿。”丁汉白说,“自从雕了玉薰炉,打听你的人就多了。”

纪慎语难掩兴奋:“我以后真能当大师傅?”

丁汉白不答,他知道纪慎语喜欢雕刻,也喜欢造物件儿,这之间的取舍平衡他不会干预半句。纪慎语在这片刻沉默中知晓,靠近一步,音低一分:“你不是要收残品给我修吗?我当了大师傅也会帮你的,哪怕忙得脚不沾地也会帮。师父和你之间,我已经选择了辜负师父……总之,我最看重你。”

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屋墙内长辈们谈笑风生,院墙外街坊们奔走祝贺,丁汉白定在这一隅,猝不及防地听纪慎语阐明心迹。他想握住对方的手,犹豫分秒改成摸一摸头,不止是爱侣,也包含师哥的情谊在内。

如此忙碌到中午,午后终于落得清闲,一大家子人关上门,搬出麻将桌自娱自乐。姜廷恩三下五除二输掉压岁钱,拽着俩姑姑撒娇去了,而后姜采薇来报仇,没回本便也落了下风。

来来去去,只有丁汉白闷声发财,最后将牌一推,胡了把清一色。他不玩儿了,赢钱有什么意思,出门花钱才顶有趣。带着纪慎语,逛街加兜风,兜来兜去就到了玳瑁。

纪慎语揣着不薄的压岁钱,左右丁汉白火眼金睛,那他只等着捡漏。转来转去,丁汉白停在个卖衣裳的摊位前,马褂,宽袖对襟上衣,绣花腰带……他好奇:“老板,民国的款,挺漂亮。”

大的与老板热聊,小的去买了糖葫芦吃,买回来一听,刚刚聊完辛亥革命。纪慎语躲一边吃着,酸酸甜甜,抬眼却撞上人间疾苦。一白发老人,坐在树下垂泪,与这年节氛围格格不入。

一问,老爷子摇头不说。纪慎语注意到那包袱:“爷爷,您是卖东西,还是买了东西?”

老头扯嗓子哭嚎,惊动了聊得兴起的丁汉白。丁汉白颠颠跑来,没半点同情心,张口便问:“是不是有好物件儿?拿出来我保保眼儿。大爷,哭不来钱财哭不去厄运,您歇会儿吧。”

老头解开包袱,里面是个乌黑带花的器物。

丁汉白接过,一敲,铜器,大明宣德的款。“铜洒金,这铜精纯。”他不说完,觑一眼对方,“卖东西没见过哭着卖的,这是你买的吧?”

老头说:“我也不瞒你们,我叫人骗了。”

既然坦诚,丁汉白索性把话接住:“这铜绝对是好铜,器型款识也挑不出毛病,可是这通体洒的金不对,只是层金粉。撒完包了层浆,质感粗糙。”又问,“您老砸了多少钱?”

老头哽咽:“五万五,倾家荡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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