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寅心里那个恨啊,亏他自诩懂行,可屈辱的事儿一件都没少干。一晃眼,胳膊被人拂开,竟然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丁汉白!
丁汉白说:“张主任,捡漏不成怨天怨地怨自己瞎,就怨不着卖主,谁也没逼你买是不是?”
那保护姿态,显然是一伙的,张寅气得原地团团转。这还不算,一扭脸,瞧见自己亲爹看热闹,顿觉乌云罩顶,没一丝痛快。
丁汉白哪儿还放心回去,索性挨着纪慎语一起摆摊儿,也算双双把家还了。
不多时,张寅去而复返,终究咽不下一口气。明明金丝眼镜公文包,斯文的大单位主任,竟扯着嗓子嚎叫起来——赝品!假货!骗子!
张斯年麻溜儿闪人,生怕群众通过鼻子眼睛瞧出这是他儿子,丢不起那人。纪慎语脸皮薄,更没应付过泼皮无赖,问:“师哥,他那样喊,咱们怎么办啊?”
丁汉白说:“这圈子里凡是上当受骗的,都一毛病,靠嘴不靠眼。但凡是行家,最不关心的就是说什么,只认自己看到的。”
张寅闹出的动静引来许多人,一层层涨潮般,围得水泄不通。渐渐的,有人注意到那几样东西,筛去外行的,篦出易物的,终于对上懂行的人询问红釉小口尊。
这是件真品,也是件残品,他们如实说。
但残成什么样,修复了多大比例,就要看买主的眼力了。
对方细细端详,能辨出这是件真品,可看不出哪一块曾经手修复。卖了,痛快地卖了,丁汉白不能保证回回都碰上懂眼儿的,于是递上名片,说了俏话,不卑不亢地企图攀一点交情。
喜欢古玩的人太多了,可既懂行又有钱的自有收藏圈子,他要寻求契机进入这个圈子,那脱手就省时省力,甚至还会供不应求。
收工回家,丁汉白驮着纪慎语,纪慎语终于问:“师哥,为什么来时要穿得朴素点?”
丁汉白说:“偶尔逛逛的话就算了,常来就要收敛,尤其不能露富。但也不能像你今天似的,细皮嫩肉穿得破破烂烂,反而有点假。”
那些个器物如此卖出,断断续续地用了一个来月。纪慎语光第一次去了,后来只听丁汉白回家报价,他活像个管家婆。
月底一片春光,正是好时节,小院里屋门紧闭,这陈仓暗度的小两口关在书房算账。支出多少,卖了多少,何种器型最受欢迎,倒腾古玩和瓷窑各盈利多少,草稿纸纷飞,算盘珠子响个不停。
纪慎语问:“距离开古玩城还差得多吗?”
丁汉白答:“这才哪跟哪,你以为经商那么容易?多少人卖房卖地才能凑个本钱,赌博似的。”
纪慎语想,他既没房也没地,除却修复作伪和雕刻也没别的本事。哎呀呀,之前还义正辞严地拒绝吃股分红,他把英雄当早了。拨动算盘的手停下,他愣愣望着空气计算,每月至少出活儿几件,能拿工资多少,之前卖了些梁鹤乘的东西,也一并加上。
“师哥,”纪慎语心算完拨一个数,“我大概有这些,全给你。”
丁汉白扭脸瞧他,那目光幽深,渗着光,像要把他吸进去。他探寻其中情感,被野猫在桌下踩了脚也没反应,倏地,丁汉白伸手碰他的脸,力道很轻,怕茧子弄疼他。
对方久久未说话,纪慎语补充:“不用你还……我的不用还。”
喵呜一声,丁汉白把野猫踹飞了,真是没眼力见儿小畜生,学会当电灯泡了。他自始至终看着纪慎语,有些感动,有些心动,人家才十七啊……他一早做好照顾宠爱的准备,相处下来,纪慎语帮东忙西不说,连钱财都要给他。
“大晴天,出去转转?”丁汉白提议,嗓音沙哑,“咱们踏个青,我带你去个地方。”
炎夏来到这儿,经历秋冬到了春天,然而纪慎语还只认识几条路。这偌大的城市长看长新,高楼瓦楞都很迷人,他坐在自行车上颠簸一路,到了市里一片建筑工地外。
周围放着安全标,未完工的楼体挂着绿色安全网,丁汉白停车仰头,说:“我要把古玩城开在这儿,每天来就把车停在那个口。”
车辆川流不息,他们俩在街边端详这半截大楼,似乎摘了网、挪了标,楼体簇新等着他们拎包办公。一层经营瓷杂,二层经营玉石,三层书画四层古籍善本,五层再来些古典家具。装不下便开第二间,什么玳瑁,什么蒹葭,什么文化街,四窜的贩子们以后都要收入麾下。
丁汉白一捏铃铛蹬车驶远,直接出了二环路。草长莺飞,他改成推车步行,纪慎语仍坐在后面,任性地享受服务。
停了,停在一排密树底下,树后的高墙内是一片别墅。周围有湖,有花园,有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里面的住户非富即贵,归国搞投资的华侨,退休的老干部,不计其数。丁汉白说:“以后分了家,我在这儿买两幢,一幢咱们住,一幢让老丁和老姜住。”
纪慎语微微恍惚:“那我去维勒班市场买下那套法国餐具,摆在别墅里。”
丁汉白说:“我带你去法国,去英国,去看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让你看看那座西洋钟,真正的真爱永恒。还不够,我们在古玩城对面开一间茶楼,沏喜欢的茶,备着你爱吃的点心,二楼休息,每一年开一次收藏会,叫圈里的朋友都来参加。”
他讲了一串,发觉纪慎语怔着看他。
他问:“你在想什么?”
纪慎语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他觉得遇见丁汉白很幸运,哪怕没有爱情,师兄弟也好,甚至对手也没关系,他都觉得幸运。
丁汉白跨上车子打道回府,这一趟转得累极了,当然也满足极了。一到家,他风风火火地回小院,进了卧室一屁股坐在床边。纪慎语跟进来,关上门,拧毛巾给他擦手擦脸,他将毛巾丢开,拍一拍大腿。
纪慎语蹭来,听话地往他腿上坐。
如此抱着,丁汉白问:“计划的种种都是我喜欢的,你喜欢什么?”
纪慎语答:“我喜欢翡翠。”
丁汉白说:“那我做一套给你,以后再带你见识赌石。”
纪慎语又说:“我还喜欢丁香,丁香跟你的姓。”
丁汉白笑:“那我们多种一些,搭着玫瑰。”
这方小院,这几间屋,这些摆设,没哪里是不好的,纪慎语吃喝不愁,也很少索求什么。许久,他倚在丁汉白的肩头说:“我最喜欢师哥。”
丁汉白亲纪慎语的发顶,上次懂了高台烽火,此刻又懂了金屋藏娇。八字还没一撇,他明天就想挑木头做个匾额,给那茶楼取名为“珍珠茶楼”。
估计行里到时候要传——古玩城的丁老板生生把那茶楼踏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