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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看似随意一句话,吓出我万年冷汗。这是封建社会,我这借尸还魂之人,会被当成牛鬼蛇神钉在木头桩子上被火烤得“滋滋”响。

好在这时小二把菜送了上来。

我一看,装菜的小盘小碗都只有我半个巴掌大,也不知是抠门儿还是传统,反正林林总总地摆满一大桌子,让我有种在吃韩国泡菜的错觉。难怪谢昭瑛张口就念菜单。

不过菜肴色香味美,又合我的口味,我吃得不亦乐乎。

谢昭瑛斯斯文文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看我狼吞虎咽,叮咛一句:“慢点,当心噎着。”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谢二郎什么时候伺候起别人来了。”

说着,门打开了,两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锦服男子面容俊秀,笑容可掬,简直像个卖保险的。他身后紧跟着一个青色儒衫的男子,高大挺拔,气度温和。两人年纪与谢昭瑛相仿,衣衫考究,举止有度,显然受过良好教养。

谢昭瑛笑着站起来,“延宇、正勋,有些日子没见了。”

这两人名字有着浓厚的高丽味,好在长相都是地道的中华土著。走前面的华服男子有一双单凤眼,始终笑容满面。他看到了我,露出殷切之色。我差点以为他下一句就要问“小姐,你买了保险了吗”,结果他只是说:“这位姑娘好面生呀。”

谢昭瑛就像婚介所的大妈似的,挨个介绍:“这是韩王孙,这位是车骑将军郁正勋。这是我家中幼妹。”

保险男韩王孙一听我大名,脱口而出:“你痴癫智障,不是疯子?”

我怒极反笑:“你信口辱人,不是傻子?”

郁正勋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谢昭瑛在桌子底下狠踢了我一脚。

韩王孙倒是知道自己没说对话,急忙正色,向我道歉:“在下刚才出言不慎,有辱小姐,实在是平日里口无遮拦惯了,却并没有恶意,还望小姐原谅。”

我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他肯如此诚恳慎重地向我道歉,确实不容易。于是我夹了一筷子刚才被我喷过的鸡腿肉,放在韩王孙的碗里,亲昵地说:“韩大哥不必自责,小妹刚才也有出口不逊,也还请您别介意。”

谢昭瑛的面孔抽了一下,我用眼神警告他,他识趣地闭紧了嘴巴。于是我愉快地看着韩王孙把那块鸡吃下了肚。

郁正勋这时忽然开口说:“阿瑛,你久没出来了。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听这天香楼的步婷姑娘唱小曲,不如今天也叫她来唱几首吧。”

谢昭瑛笑道:“的确很久没听到步婷姑娘的歌声了,就请她来吧。”

店小二跑去叫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一阵细碎的珠翠声,一股淡雅芳香飘了进来。来人莲步轻移,坐在外间纱帘后,只隐约可见一个秀美的影子。

只听手里古琴清脆几声响,一个轻柔婉约的声音唱:“寒蝉琼花,轻岚柳下。一羽北雁,满江离水。道是别后梦里逢。年年插柳岁岁春,桃花洲头飘零愁……”

这曲调优美,如泣如诉,我听得津津有味。

一曲完毕,身后反而一片安静。我回过头去,这才看到谢昭瑛脸色复杂,又是惊讶又是欢喜,眼里光芒闪烁。我见惯了他吊儿郎当,突见这么正经的表情,很是惊讶。

这才发现,那韩王孙和郁将军已经没了踪影。这两人忒不厚道了,溜走也不叫上我,现在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纱帘那头的佳人轻幽一叹,道:“六郎,你还记得这首曲子吗?”

谢昭瑛神情温柔,含笑道:“怎么会忘记。”

果真是老情人见面,我成了一盏大红灯笼。

佳人语气忧伤道:“记得那时,我扮作男孩子,同你去街上看花灯。不小心走散了,我一路哭泣,后来给家佣寻了回去。没想你为了找我,却在外面寻了一整夜,受了风寒,回去就一场大病。”

谢昭瑛笑:“我那时以为把你弄丢了,吓得七魂丢了六魄。”

佳人话里带着些微哭音,道:“我还记得我在你病床前发的誓,你可还记得?”

谢昭瑛柔情似水道:“自然还记得……”

我好奇地竖起耳朵,他正要说,一转眼看到我,猛地刹住车。那温柔得让人肉麻的表情一时来不及撤,僵在脸上,非常滑稽,我“嘻”的一声轻笑出来。

谢昭瑛黑着脸说:“你没走?”

我无辜地耸了耸肩,说:“他们没带上我。”

佳人又惊又羞道:“谁在那里?”

谢昭瑛忙安慰她:“没事,是我小妹。我带她出来玩的。”

我便冲着帘子乖巧地唤了一声:“姐姐好。”

帘里佳人轻笑,一只仿佛白玉雕琢的纤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一张皎洁如明月般的面容来。

那年轻女子身段婀娜,乌发如云,没戴珠宝,只别着一朵怒放的芍药花。青绢绣裙华美精致,肌肤细腻雪白,温润如玉。容长脸蛋,目若水杏,瑶鼻檀口,美得仿佛自现代油画里走下来一般。

我赞叹的当口,谢昭瑛已经走了过去,亲昵地扶着了她。两人四目相接,深情凝视,爱情的火花在空中“噼啪”作响。

我轻轻站起来往外走。

没想美人突然张口喊住了我:“华儿妹妹且慢。”

我只得站住。

美人姐姐冲我友好微笑:“我已多年没有见过妹妹了,没想妹妹的病已经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原来美人也是老熟人。我客气道:“多谢姐姐关心。”

谢昭瑛说:“妹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这是你翡华姐姐。”

咦?不是什么歌女步婷吗?

谢昭瑛看向美人姐姐,问:“你这次出来,有谁知道?”

美女姐姐说:“我说进山上香,倒是没拦着我。你放心,有延宇和正勋帮忙,他们不会知道我同你见了面的。”

谢昭瑛点头,“那就好。我很担心你。”

美女姐姐满怀柔情道:“你不用担心我。你自己保重,我就会很好。”

两人紧握着手。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在场,恐怕已经抱在一起亲热起来了。

门上忽然轻响了三声,那对爱情小鸟回过神来。美人姐姐说:“我该回去了。”

谢昭瑛不舍,问:“什么时候还能见你?”

“你这次会待多久?”

“我还没有见到他。”

美人姐姐咬了咬唇,皱着眉头说:“我会替你想办法。你先耐心等等。千万不可冒进,你要知道现在形势有多险峻。听说,除了那位,其他人都见不着他。”

“居然已经到这地步了?”

“是啊,而且他身体一直没有好转。”

谢昭瑛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会耐心等的。”

韩王孙探进了脑袋,说:“翡华,时间到了。”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翡华抹着眼泪,梨花带雨地说:“我走了,你多保重。”

谢昭瑛一脸深情地叹气。翡华美人泪眼婆娑地深深望了他一眼,披上面纱,匆匆离去。

我将这一幕看得一知半解,心里很是同情。翡华一看即知出身高贵,容貌一点不比谢昭珂逊色,还是谢昭瑛的青梅竹马,却不知怎么不能同他结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觉得很遗憾。

翡华走了后,韩王孙他们也告辞了。我陪着情绪低落的谢昭瑛慢慢走回家。

谢昭瑛一路没说话,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眼里有种恨恨的光芒——雷电交加,生人勿近。

我斗着胆问:“二哥,翡华姐姐,到底是谁?”

谢昭瑛脸色稍微缓和一点,说:“她是工部尚书的独生女儿秦翡华。东齐双姝之一。另一个,就是你姐姐谢昭坷。”

难怪,难怪。谢昭坷清高幽冷,秦翡华温柔婉转,两位都是绝代佳人。

我又问:“两边家长不同意你们好吗?”

谢昭瑛冷笑一声说:“秦家有意送翡华入宫。”

巧得很,谢家也是这么打算。“难怪人人想做皇帝?”

“皇帝?”谢昭瑛讥讽道,“那个重病在床的皇帝?才不是他!太子故世后,还有皇后一手带大的二皇子萧栎。翡华现在已是在皇后宫里做女官,秦赵两家意图十分明显。”

我说:“这么说,我们家和秦家都想讨好赵家?”

谢昭瑛刚同心上人离别,心情不好,有点愤世嫉俗,张口就说:“萧氏再这样不振,这天下迟早就要改姓赵。”

他的声音大了点,我吓出一身冷汗,趁这地段人少,赶紧拉着他往家走。

走到家门口,守在门外等我们的下人嚷嚷着:“二少爷和二小姐回来了!”然后从里面呼啦涌出来一大堆人,为首的就是谢太傅和谢夫人。

谢老爷子“哼哼”道:“居然还知道回来?”这句是冲着我来的。

谢夫人劝他道:“回来了不就行了。好在你跟着去了。”这句是对谢昭瑛说的。

大哥笑道:“我们都担心小华迷路。回来就好了,开饭了,都进来吧。”

谢昭坷大概因为老和尚预言我会顶替她的位子,很是高兴,十分难得地放下矜持挽住我的胳膊。我才吃了回来,没有什么胃口,她居然还热情地为我夹菜盛饭。

饭后,我果然被谢氏夫妇叫去了书房。书房森严,烛灯高悬,谢太傅一张儒雅的老脸被这光从上往下一照,皱纹毕现,我似乎一下又穿越去了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

谢太傅一声喝:“跪下!”

我“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也不管什么女儿膝下有黄金的废话。

谢夫人好心提醒我:“不是跪你爹,是跪祖宗。”

我这才看到谢太傅身后墙上挂着一张画像,前面点着香。只是白天才跪过,现在又来跪,祖宗也会嫌烦吧。

谢太傅语重心长道:“白天慧空大师的话,你都还记得吧?”

我翻白眼,想忘可不容易。

谢太傅说:“我们谢家,出仕为官,已有百年。其间代代忠良,出过一位宰相,三位将军,还有两个贵妃三个从妃。可是,绝对没有出过……”

“皇后?”我接上。

谢太傅狠狠剜我一眼:“没出过你这样不知礼数野蛮横狞之人!”

我没好气:“爹,不能怪我,我傻了十六年,突然有人来和我说,我将来能母仪天下,换谁都会被吓得心律不齐。”

谢夫人倒是站在我这边,点头说:“也是啊,老爷。华儿病好没多久,才刚醒事呢,你该把她当两岁孩子。”

谢太傅消了一点气,白天里给我冲撞时丢的面子又捡回来一些。但还是板着脸说:“你虽然病了很久,但是也不小了。既然现在你病好了,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谢家有些事还是让你稍微知道一点的好。”

哦?什么?前朝余孽?武林密探?还是谢太傅您老也为国家安全局工作?

谢太傅说:“谢家的每一代,都有女子与皇室联姻。到我这辈,本来是计划送你大姐进宫的。”原来是这事。“慧空大师向来口无虚言,今日所说,将来必会灵验。”

开什么玩笑!我忙说:“爹,凡事都没有个必定。您瞧我这副模样,入主东宫未免是个大笑话。要是我都能做皇后,这皇帝还不指是什么德行呢!”

谢太傅应该是个死忠的保皇党,一听我这么说,血压噌地又高了上去:“能入宫伺候皇上,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休要胡言乱语,给谢家惹来祸事!”

几辈子?

我倒是做了八辈子的尼姑,潜心向佛得很,可是佛祖却把我丢到这么一个烂摊子里。还皇后呢?等我原来的身体修补好,拍拍屁股就走人,那个皇宫,爱谁谁去。

谢夫人叮嘱我:“关系到谢家百来口人,今日佛堂里的事,以后谁也不能告诉。还有,从明天起,我叫宋先生给你单独授课,下午学声乐女工……”

晴天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顶,谢昭珂的遭遇落在了我的头上?我感觉自己就像被狂喂饲料等待屠宰的猪,痛苦的吸收之后就是必然死亡的命运。

我将五官皱做一堆,膝行过去抱住谢夫人的大腿,惨呼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谢夫人说:“不可以!”

我说:“我能断文识字,诗也能做几首,会洋文,数理化稍好,还精……略通岐黄。我已经不需要再学什么了!”

谢夫人问:“你会刺绣烹饪,歌舞琴棋吗?”

我不屑:“每个女人都会,我再会有什么意思?”

谢夫人却很有哲学:“男人都图一时新鲜,久了就腻了。还是传统贤惠稳妥些。”

谢太傅不自在地咳了一下,我暗地里好笑。

后来我又被叮嘱了几句才给放了出来。云香在院子外面等着我,我一边向她发着牢骚,一边走回自己的院子。

云香忽然拉了拉我的袖子,我闭上嘴,顺着她的手看去。院子墙头上,蹲着一个孤独的身影,惨淡的月光把他的背影拖得老长,他就像一只沧桑的大雕,狠狠地面对着人生中的这次寒冷。

我手脚并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也爬了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墙外就是条小巷子,白日里会有一些无证摆摊的商贩在卖一些瓜果鞋袜什么的,围墙也不高,以前没有挨偷,那是谢家运气好。现在很晚了,到处静悄悄的,更衬得身边人的孤苦可怜。

我开口打破静默:“二哥,你是不是在想着翡华姐?”

谢昭瑛神情肃穆,却是没有一点悲春伤秋的愁情,反有一种不耐隐忍宝剑跳鞘的迫切,像是一只对着猎物准备一扑的狼。这时候的他全没了往日的轻浮散漫,一直很萎靡的形象突然之间高大起来。

我想,能被秦翡华这样的女子爱上的,应该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谢昭瑛就由二流男配,这么摇身一变成了苦大仇深忍辱负重的铁血男主,造化还真是弄人。

正感慨着,谢昭瑛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我以为他要发表慷慨激昂的爱情宣言,结果他满脸兴奋地指着远处墙角阴影里一团身影道:“看,有小鸳鸯在偷情呢!”

我无语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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